huoyananqixuan | 16 points | Apr 16 2022 17:05:53

篇四,完

别让我消失

老板问大家清明节有什么安排,奋斗逼同事脱口而出“加班,推进一下当前的项目”,当时我就想把他捅死,然后清明节组织大家去给他上坟,就当团建了,便宜又好玩。

上坟真的挺好玩的,小时候最喜欢清明节了,那时候,大概是零几年的时候,前奥运时代,大家脑子都不太好,我爹脑子也不太好,搞外遇被对方老公堵在单位门口,被捅了几刀,非常狼狈。

据目击者称,刘经理,就是我爹,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就像一头胖蛆,蠕动着,呻吟着,“我真的爱她,真的爱她。让我们在一起吧,让我们在一起吧。”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外遇对象,那个他嘴里的爱人,已经被她老公砍死了。

那之后我爹就失去了一部分劳动能力,从刘经理变成了刘工,整日无所事事,靠给人修电视机为生,赚来的钱都拿去买酒喝。苏北本地产的劣质啤酒,一块钱一罐,比百事可乐还难喝,他喝到那家酒厂倒闭,喝完他们全部的库存后就自己在家调酒喝,洗洁精配医用酒精,有几次差点喝死过去,救过来就开始流眼泪,“呜呜呜,我爱她啊我爱她啊,让我死让我死。”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单位同事来看望他,言语间满是遗憾,“我还记得小刘你刚进单位时的样子,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爹则说:“陈工!你真的爱你的夫人吗?”

谁都知道陈工没有结婚,因为他没有生育能力,在1995年一场名为“献礼祖国,大干特干”的运动中,他受工伤,输精管断裂,海绵体撕裂,无法勃起,接上去也没用了。

当年陈工的工作总结是这样写的:我把自己献给了国家,我无怨无悔。厂里给他发了张奖状,有人看到他睡觉都抱着那玩意儿,大家戏言,那东西就是他的老婆。

不过好景不长,在一次工作中的重大失误导致停电事故之后,厂里将陈工的奖状收回。领导问:“国家要收回你的荣誉,你可有什么要说的?”陈工反问:“国家是谁?”领导说这个你不要问。陈工一直为自己辩解,说自己不可能失误的,自己是老工人了,怎么可能失误呢?领导拍拍陈工的肩膀说:“小陈同志,身体不行,大家都理解。心灵残缺,不承认错误,违背了党性,那就没有救了。”

从此陈工一蹶不振,上班睡觉,下班报复社会,他毒死过春风河里的小龙虾,挖过团结镇所有人家的祖坟。当地派出所让厂里解决这个社会不稳定因素,领导带着陈工去了单位仓库,指着仓库深处堆成山的奖状说:“多得很,你随便挑一张吧。随便拿,不值钱。”

陈工一张都没有拿,从那里出去的他,不再疯逼,变得沉默寡言,偶尔会有人看到他坐在工位上流泪。

据我爸回忆,他为了安慰陈工,曾想把自己的纪念品送给他,那是一个搪瓷杯子,上面写着“给最可爱的人,1995年运动留念”,陈工没有要,只是流泪,只是流泪。“看来他正常起来了。”大家说,流泪太正常了,哪个机床上没留下过工人的眼泪呢?

可就在大家觉得一切都归于平静的时候,陈工一把火烧了仓库。

那晚,他爬上工厂烟囱的顶端,就那么站着,等着警察来抓他。火烧了整整一夜,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人们发现,烟囱上多了一列字,“世界由工人的眼泪组成”,写得歪歪扭扭,几乎都是错别字。条子问那上面写的啥,初中文化的我爹勉强辨认出了那些字,条子听完说:“妈的这是想造反啊。”

陈工没有反抗,被抓去坐了几年牢。出来后,他直奔医院,看望我爹。

见到被爱情折磨的我爹,陈工言语间满是遗憾,他说:“我还记得小刘你刚进单位时的样子,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爹则说:“陈工!你真的爱你的夫人吗?”

我爹说完那句话,陈工就哭了,“你何必这么说?你何必这么说?”

我爹却继续说道:“我跟你说实话吧,当年那场事故,是他们故意的,大家就是想搞你,就是想搞你。”

陈工平静地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不要再这样了小刘,我们都不年轻了,我们都不年轻了。”

陈工留下了一个苹果便离开了医院,第二天人们在工厂烟囱里发现了他的尸体,那是当年他亲手建起来的烟囱。“时代不需要烟囱了,时代也不需要我。”这是他的遗言,有人将矛头指向环保部门,还有说这是清洁能源的阴谋。但大家普遍认为,陈工之死要怪我爹。

所有人都觉得我爹脑子就不太好了,我也这么觉得,虽然理由并不相同。我觉得有些东西,从他身上永恒地消逝了。他不再说人话。怎么讲,爱情可能是一种病毒,谁染上它智商就会降低。人是万万不能追求爱情的,尤其是在结婚之后。

我爹疯了之后我妈也疯了,从某一天开始小镇居民开始频繁目击到我妈出现在工厂楼顶、公园湖边,小镇的工厂最高不过三层,跳不死人,小镇的河流早已干涸,也淹她不死。有一天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我妈在哭,我问:“妈妈你为什么哭啊?”她说:“我买的安眠药是假的,没有用。”

就这样,在寻死的道路上,我的母亲颗粒无收,不过后来她开窍了,交了一个新男友,生活就完全不一样了。

“想死你就去谈恋爱。”这是我妈当年的QQ签名。记忆中她的恋爱对象是个苏南人,做丧葬品生意的,很有钱,开劳斯莱斯,他们公司最得意的产品是一个纯金的骨灰盒,名为不朽,可铭刻心愿、祝福。我妈和他约会的时候总会带着我,有一次那个男人带来了那个骨灰盒,对我妈说:“亲爱的,我永远爱你,死后我们的骨灰就放一起,永不分离。”可能是无锡话,听得我怪恶心的,苏南男人说话都恶心,呕呕呕。但我的母亲很开心,她说过,这辈子我爹连一束花都没送过她,有人送她骨灰盒,还是纯金的,那确实值得开心。她还说,当你想要什么的时候,苏北男人只会给你一巴掌。对此,我的父亲说,当你想要爱的时候,苏北女人只会让你上交工资卡,视金额决定爱的分量。从此,每每想到自己是个苏北人,我就会不自觉地笑出声来。我莫不是狗操狗生出来的畜生?

和所有爱情故事一样,那个苏南来的男人并没有兑现他的承诺。08年,所有人脑子都不太好的时候,他贷款研究智能棺材,失败了。产品发布那天我和母亲还受邀去参加他的发布会,当时会场上并没有几个人,他面无表情地念着自己的PPT,“我是一个从小就没有妈的人,小时候看《圣斗士星矢》,看到冰河每天都游到大海深处去看望自己处于永恒冰封中的母亲,我就很受触动,我也想见一见我死去的母亲,这就是我做这件产品的初衷。”台下零零散散有一些掌声,我妈鼓掌鼓得最厉害,但他并没有看我们。

说实话,那并不是一件成熟的产品,只是给棺材加装了制冷模块和摄像头,说不上什么极具创意。在之后的公司谢罪会议上,那个男人总结道:“我觉得脑后插管,意识上传才是棺材的未来。冥币数据化是丧葬业的未来。打通生与死的界限,是每一位丧葬从业者需要为之努力的方向。”

说完他就跳楼了,那年跳楼的人挺多,大家并不感到奇怪,你没死才是真的奇怪。

死后那个男人用上了自己的智能棺材,他被葬在宜兴市人民公园的湖底,他没有家人,怪可怜的。我妈帮他下葬,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偷偷进入公园,其实也不麻烦,那个智能棺材是带轮子的,PPT上还说能飞,不过我没发现飞行模块。如果是真的,死后升天,那也挺好。

失去爱人后,我的母亲又回到了以前的老路上去。寻死,死不了,周而复始。至于我爹,还是一样疯逼。他们并没有离婚,离不离其实区别也不大。搭伙过日子,你觉得恨却离不开,这很常见。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很普通的人,1984年,我爹初中毕业,混了几年,吃不起饭,随即进入工厂。他过得不是很好,体弱多病,营养不良,家里有一个不上班的大哥,两个羸弱的姐姐,年长的母亲,没有爹。据说这就是我是个弱智的原因,爹不行。那年我的母亲在国营糖果厂做冰激凌,三色杯、蛋筒、绿豆糕,我的童年记忆,直到新世纪花里胡哨的冰激凌遍地开花,糖果厂轰然倒塌,时代骄傲也成为了时代的眼泪,在小镇,随便问一个给富人擦地板的中年女人年轻时是做什么的,她都会回答“在糖果厂做冰激凌”。

我的父亲母亲是如何认识的已不可考,他们都是很普通的人,他们无法教给我面对世界的方法,但关于爱情,关于失恋,我从我爸那里学到的是喝酒和流眼泪,从我妈那里学到的是寻死,这些方法我沿用至今,受益匪浅。

除了在清明节。

清明节,我爹不喝酒,我妈不寻死。唯有清明节的时候,他们是正常的。原因不明,可能是因为苏北人都信这个。

08年之后,每到清明节我妈就通过网页给那个苏南人上坟,很平静地打开智能棺材附带的控制网页,类似于给主播打赏,点一下“唱歌”棺材就会播放音乐,远程传达哀思,比烧纸文明多了。

而我爸在没疯逼之前就极其重视上坟这件事,疯逼之后尤甚。他会带上铁锹、冥币、杨柳树梢,拉上我,骑摩托车,走好远,去城郊,给几个无名土堆除草。

那几个土堆就是我们家祖坟,我从没见过他们,坟前也没有墓碑,只有无字石碑,我问为什么,我爹回答:“因为我们全家都是文盲。”

有一年他指着靠南的土堆说:“这里埋着我的奶奶,她这辈子都没离开过我们村。”然后指着靠北的土堆说:“这里埋着我爸,他死前想吃红烧肉,我们没有能满足他。”

第二年他又指着靠南的土堆说:“这里埋着我的爷爷,我从来没见过他。”然后指着靠北的土堆说:“这里面谁都没有埋,准备留给你奶奶的。”

看来他也分不清谁是谁,土堆不止两个,我问别的土堆都埋着谁,他说不知道。我问我死后埋哪里,他说:“你随便选一个吧。”

我就开始找个造型好看的土堆挖,挖开,空的,随即往里面一趟,阴凉的感觉,很舒服,小小的空间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做死人的感觉不错,我说:“我死了,我死了。”

没人理我,过了好久,我从坟里爬出来,春风吹拂着我愚蠢的面庞,我的父亲跪在他爸的坟前,双手合十,念念有词。转眼他让我烧纸,我开始放野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觉得这就是上坟的乐趣。

看着漫山遍野的大火,我爹说:“你太奶奶就是被火烧死的,有一天她的房梁上出现了一个马蜂窝,她放火驱赶,然后就把自己烧死了。”

他说:“你的爷爷其实不是你的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就不见了,有一天,长江上来了艘渔船,船上走下来一个男人,他就成了我继父,第二年,他得肝癌死了。”

看阿米立卡作家写童年,总是写父亲带自己钓鳟鱼,随身携带一瓶威士忌,说着“人生毫无意义,我的兄弟保罗死在越南战场”这样的话,然后在某个平常的日子里一枪崩了自己。

而我的父亲,带我上坟。每年只有在清明节他会和我说那么多话,均是他的童年回忆,每年不重样。那是为数不多的亲子时间,那一天他不会酗酒,不会骂人,不会打我,不会揍我的母亲,因此我倍加珍惜清明节。

直到我15岁。

在我15岁那年,政府搞房地产,主张死人给活人让路,把我们家祖坟给挖了,被挖祖坟的不止我们一家,很多人去要赔偿,我们也去了。

工作人员说:“亲,你们家祖坟里面空的呢,这不能算祖坟呢。”

于是,我也就体会到了上坟的意义,那就是知晓自己的命运。

所以,有什么理由不爱清明节呢?有什么理由不喜欢上坟呢?

当老板问我们清明节有什么安排的时候,我脱口而出:“回去给我妈上坟。”

末流985,英硕毕业的奋斗逼同事立马就说:“我感到很抱歉。”那一刻,我感觉,他像一个体面的白人。

我说:“不,不需要抱歉,谁都会死 妈的,谁都会的。”

老板说:“是这样的,刚创业那会儿,我的母亲去世。我在公司加班嘛,很难过,很难过。”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即便死了妈也不能影响工作。这个畜生东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死妈那会儿,这逼正在会议室跟客户做爱。

我们都听到了,“叫妈妈。”“妈妈!妈妈!”,我们都听到了。

末了,我进去打扫卫生,老板指着桌子上的合同说:“成了,多学着点。”

接着,他抽了根烟,看了眼手机,很平静地说:“我是一个没有妈的人了。”

相比他死了妈这件事,我更关心地上的红色块状物体是什么东西,他说那是他的痔疮。

没想到客户还好这一口,那个客户,刘总,五十岁的人了,她掌握着苏北一半的丧葬品市场,他们家的冥币质量很好,“普通冥币燃烧率在50%左右,他们家的能上90%。”什么意思呢?你给你妈烧一百块钱,你妈能收到九十块,差不多这个意思。当然,这是他们的广告文案,至于咱妈是否真的能收到,我也不知道。

刘总是个守旧派,不怎么追求与时俱进,对开发死人用的支付宝这种事情没有兴趣,苏北有个传销团队伙同一群211985程序员做了款死人用支付宝出来,就是智能AI模拟你死去的母亲陪你说话,给它打钱它还会感谢你夸奖你,“儿子乖”“女儿真好”什么的,有些缺爱的畜生下载了那个APP对着手机一边打钱一边嗷嗷哭。“真的是妈妈!真的是妈妈!我妈活了!”他们就这么举着手机涕泗横流。

我认识一个朋克,姓汪,贩过几年毒,现在改邪归正,考上了公务员,每天就是陪丈母娘买菜,给老婆捏脚。他就对我说,他从小就讨厌自己的母亲,没想到母亲去世后他却很难过,朋克死妈应该笑哈哈的,他却每天流泪,每天都睡不着。直到下载了那个APP,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假的朋克,他最渴望的还是母爱。

这种弱智真的挺多的,就因为这种弱智的存在,死人支付宝一年就赚了十几个亿,他们的广告文案“想再见一眼你的妈妈吗?”也成为了当年广告行业的现象级产品,老板总让我们学它,而我脑子里只有一句“你ma死了没?”。

我和刘总一样,不喜欢那种东西,花里胡哨的,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用手机寄托哀思,而不是去坟头烧纸,这让她感到遗憾。至于智能棺材,那更是无稽之谈,“活人和死人的世界各行其是,互不干扰,钱是我们唯一沟通的桥梁。”这是她的名言,曾有手下背着她偷偷开发新式棺材,类似于苏南人搞的那种,据说也是想见死去的妈妈,被刘总一把火烧成了灰。这下他真的能去见他妈了。

“所以,你ma是怎么死的呢?”老板问我。

我知道,我是逃不开这个问题的。曾经有同事请丧假,被要求证明他的亲人真的死了。发照片不行,有P图嫌疑。发死亡证明也不行,谁知道你是不是伪造的。最后他把他亲人的尸体搬到了公司会议室,老板注视尸体良久,难以掩盖猥琐的笑容,我怀疑他勃起了。

我母亲去世的细节,我已不大清楚。

当时我刚工作,在一家自动门加工企业做文职工作,得到这份工作得益于我大学期间自学过CAD,HR让我画个门,我就画了个长方形的东西,她问我:“就这?”我又加了个圆圈,说是门手把,“你真幽默。”我就被录取了。

进入公司后他们安排我给老板写文案,21世纪10年代的资本家们都有一颗网红的心,他们不满足于在经济上支配大众,他们还想在精神上做大众的爹,而他们对真正支配自己的东西却敢怒不敢言。他们中有的人想做马云,有的人想做任正非,大部分人想做皇帝。我的老板比较奇葩,他想做李诞,让我给他写李诞式的段子。那绝对是我这辈子最痛苦的一段经历,以至于多年以后,某次相亲,被问及日常爱好是什么,我说上网骂人,对方笑称操你ma她也喜欢上网骂人,一看她的微博,满屏幕都是辱骂李诞的时候,我立马就想和她去领证了。无奈我的苏北出身不符合她父亲的期待,最后遗憾错过。

总之,那个时候,我过得一点也不好。那份工作也没干多久我就被解雇了,理由是我写的段子让老板看起来像一个弱智,他都不好意思发朋友圈。那就对了呀,那就对了。

失业之后我尝试回家住一阵子,因为我实在交不起外面的房租。我回家的时候,房门大开,我以为家里进了贼。不过,我们家实在也没什么好偷的,除了煤气罐,有一年春节,家里就进了小偷,年初四早上我想煮点馄饨吃,发现煤气罐没了,厨房桌子上还留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穷逼”。我问发生了什么,我爹说财神爷来了。第二年春节,那个小偷又来了,不过这次他运气不怎么好,把煤气罐搞炸了,我们没能找到他的尸体,可能是被我们家狗吃了。我们家养了两只狗,一直叫苏苏,一只叫北北,寓意“苏北人永不为奴。”那是我们镇一个传销组织的名字,我妈在里面短暂待过一阵子,除了赚不到钱,她对他们印象还不错,尤其是他们组织的名字。

回家那天我什么都没有干,我就坐在客厅里,我不确定有没有贼,苏苏和北北并没有叫,不过我也没有看到它们。那是夏天,我却听不到蝉鸣,我一度怀疑我聋了,直到我听到楼上传来的呻吟。

不一会儿我妈就下来了,她搂着一个男人,他们站在楼梯上,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她吻他,他也吻她,她看起来心情不错。

那个男人叫姚正东,五十多岁的样子,长得挺胖,没有头发,瘸了一条腿。他上下楼梯是一跳一跳的。他们怎么认识的,不知道,可能是在传销组织认识的,也有可能是通过“世纪佳缘”,或者是跳广场舞认识的,谁知道呢,我不关心。

那时候我母亲快五十岁,一个人的生活很难熬,如果有人爱她,那我为她感到开心。

我妈发现了我,她倒也没有很惊讶,只是问我:“今天放假?”

我点点头,那个叫姚正东的男人跟我打了个招呼,说你好,转头对我妈说:“你儿子还挺帅,像你。”

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有人说我帅,那明显是假的。

我妈去冰箱里拿了几瓶啤酒,他们也坐在客厅里,电视机坏了,我们都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我爸回来了。他穿着十年前的工作服,已然洗得发白,只有胸前的电力符号能看出来那是一件工作服。

我爸进门后,径直走向冰箱,他还是老样子,又喝了起来。

“他妈的,冰箱是不是坏了?不冰啊。你们快来看看,肉都要坏了。”我爸叫道。

他把冰箱里的肉都拿了出来,我闻到一阵腐臭味,他说:“晚上我们就吃这个吧,不吃浪费了,不吃浪费了。”

姚正东看着我母亲,问道:“这是哪个啊?”

我妈很小声地说:“我的前夫。”

我爸把肉扔在一边,继续喝酒去了,他边喝边唱歌,唱的是《伤心太平洋》,姚正东看了看我,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他脑子不太好。”

最后我爸还是来到了客厅,他和姚正东握手,对姚正东来说,要站起来着实不容易,但他还是站起来了,或者说是,跳了起来。

我爸问他腿怎么了,姚正东说被人砍的。

姚正东问我爸是做什么的,我爸回答:“修电视机的。”

姚正东:“这么巧,我修冰箱的。不过现在改行卖药了。”

我爸说,现在修东西这一行不好做了,大家东西坏了基本上就直接扔掉了。

“确实,确实。”姚正东说,“太难了,太难了。”

其实现在也没有那么难了,那是很久以前。所有人都疯了,所有人都在乱搞。我的母亲疯了,她在和别人乱搞的时候,我失业了,我疯了,我爸也疯了,我们在家里见到了我母亲的恋人姚正东,他也疯了。

姚正东结过两次婚,没有孩子,以前他有一套房子,在城北团结镇,他死去的父母留给他的。

他的第一任妻子希望他把房子送给她,作为爱情的见证,姚正东说自己要思考一下,他妻子就给了他一刀,他就这么瘸了。

后来他遇到了他的第二任妻子,他爱她,把房子给了她,那时候他们还没有领证,再后来他就被赶出了自己家。他在城南租了套小屋子,那房子在公共厕所旁边,“一到夏天,墙角就会有蛆钻出来。”

姚正东靠给人修冰箱为生,那种二十年前的冰箱。行情不好,没有人用二十年前的冰箱了,他就改行卖药。主要是一些提高性功能的药,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没有吃死过人。

他喜欢跳广场舞,虽然他有一条腿瘸的,大家都叫他“独腿舞王”。这也是他的QQ昵称,他的签名是“如果你看到一个独腿稻草人在风中飞舞,那就是我”。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们认识的那天,他待到很晚,我们喝了很多酒,一同享受了冰箱里的腐肉。那种肉其实没那么难吃,剁成馅,加点胡椒,做成丸子油炸,很美味。

吃饭的时候,我有一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有爸爸,有妈妈,还有美食。就那种感觉。

姚正东走后,我的母亲就上楼睡觉了。我睡在楼下沙发上,我的父亲睡在仓库里,与废品为伴。

第二天早晨,我上楼叫我的母亲吃早饭。

我推开她的房门,发现她仰面躺在床上,嘴巴微微张开,已经没有了呼吸。

她的床头,放着一罐安眠药。

这次,她没有买到假药。

[-] Life-Translator1904 | 3 points | Apr 16 2022 23:48:56

魔幻现实主义,堪比马尔克斯

[-] ROMENSEEDS | 3 points | Apr 17 2022 00:39:45

这写的也太好了

[-] HommeCasanier | 0 points | Apr 17 2022 08:5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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