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uBIGwei | 1 points | Feb 06 2022 08:33:06

做一个关于我母亲的补充

作为一个农村的女弃婴，我的母亲活在两个哥哥的阴影之下。弃婴这件事是我考证来的，因为当地并没有文档记录。除了我的家人没人知道这件事。被我称为外祖父外祖母的两个人实际上都更加偏爱自己的两个孩子。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就对我的母亲区别对待，因此从君子论迹不论心的角度来看，这两位老人不算坏。倒不如说，农村出生的他们并不知道在现代社会应该如何养育一个孩子。孩子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小型的自己，正确的轨迹就是上学，下地，结婚，再来一个循环。

我母亲个头很小，因为小时候大部分吃的都给两个哥哥吃了。这不是源于父母的偏爱：中国又没有分餐制，所有食物摆在桌子上，大家都得和野蛮人一样争夺，两位长辈平日里怎么会管小孩子吃吃喝喝的问题呢？而是她的两位哥哥确实饭量大，我的母亲争夺不过。到底是饭量小导致了我母亲个头很小，还是我母亲个头小导致了她饭量小。这件事我确实不会知道了。

因为是农民，所以不得不务农。这就导致了我的外祖父母平时经常不在家，在地里劳作。他们文化可以说没有，但是总体还是善良的（毕竟收养了一个小姑娘）。无论各位怎么论证衣逼道德败坏，我都要誓死捍卫老头老太太的善良：他们literally是我存在的原因。

当然因为他们的善良，导致他们吃了很多亏：分地的时候分到的都是犄角旮旯里的地；造房子的时候，造完一栋房子，邻居就在阳面给你盖个更高的房子，让你生活在阴影里。不过两位老头老太没说啥。这样的善良培养出的就是两个无法无天的孩子，双双初中毕业便不再继续上学。于是这两位舅舅在我眼中跟弱智没什么区别。

我的母亲后来卖房付医药费也要从死神手里抢回我的外祖父，也是这个原因：他们是少见的洼地中的闪光点。

两位老人我了解不甚多，我更了解我的母亲。她作为家里的女孩，便承担了做家务的任务。每天在土灶上烟熏火燎地烧柴做饭，用她细嫩的双手捧回一把一把葵花秸秆：这种燃料轻盈无比，但是其上有无数细小的毛刺。把这些东西撅成两三截塞进炉膛之后用一张旧报纸引燃，接着就可以在唯一的一口大锅里做饭了。做饭时厨房里烟雾缭绕，差不多是二十个snoop dog在一个电话亭里那种浓度，令人睁不开眼。北方农村做饭就是这样的。

吃的东西并无新意，基本上以碳水大餐为主。不过北方有一个好处就是肉不少，隔三差五有肉下锅，这就还行。美中不足的是吃饭的内容比较单调，但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农村，有的吃就很不错了。吃饭的地点一般是炕上的小桌子，再加上炕底下的火，坐在上面和电热毯感觉无异，这就是我母亲的童年。

其实我母亲不是一个智力超群的人，她反应其实算是慢半拍的。几个月之前我母亲从windows系统换成了mac，直到现在还经常问我一些操作上的问题：她现在没到老糊涂以至于无法接受新的内容的程度，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她学东西不算太快。另一个例子是我之前教我母亲打游戏，但她的水平确实惨不忍睹。哪怕是开车或者做饭这些东西，她的技术都令人难以言说。总而言之，我的母亲并不算一个聪明的人。

但是她无比地勤奋。

那时的农村学校，设施老旧到无以复加。在九十年代，那所学校甚至还在用驴车来送柴禾。这对劲吗？我看不对劲，无论是从交通工具还是从取暖设施的角度看来都极其离谱。更有甚者，宿舍里连个电灯都没。

我的母亲于是点着蜡烛学习，背书，整夜整夜不睡觉，落下了心脏不好的病根。这一点很重要，以后会出现。当然，在光线不好的情况下学习对视力损伤极大，我的眼睛就是之前熬夜搞奥赛，怕被父母发现只开夜灯的时候学废的。于是，我的母亲用健康和视力换来了一个90年代含金量极其足的某一线城市比较高级的985录取通知书。

当然这种衣逼去大城市上学一下子是接受不了的。我母亲告诉我，我要珍惜现在的一切教育资源，提升自己。因为我们都是生在不幸之处的人，所以必须全力以赴。“你比我幸运太多了，我当时的英语老师，连课本都念不利索。”那时的我正上一年级，我妈找了个英国人一对一地每周让我学两个小时“地道”的英文。她说，她当初吃了很多哑巴英语的亏，这件事不能让我经历。

家里还是一如既往的贫穷，母亲坐绿皮车三天去上学。这里不得不感谢我的两位不成器的舅舅，倘若他们也考入大学的话，那个家是断然承受不起的。索性，这两个弱智早早地读不下去，重新轮回他们农民的命运了。

我的母亲来到大学之后收到了外祖父的鼓励，他说，你好好念书，不要挂念家里。砸锅卖铁我们都会供你读书的。每次说到这里，我母亲都会很伤感，哭得稀里哗啦。这是因为其一，她只有喝多了才会说这种话；其二，她很感谢这对虽不是自己亲生父母，但却如此关心自己的人；其三，她觉得自己的父母是如此无力，因为“你那口锅，能卖几个钱呀呜呜呜呜…”

从某种程度来看，我的母亲和我境遇有些相似，我们都是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读书，我们的目的也都是离开家所在的那个地方。尽管家里很好，但是只要踏出家外，便被周遭扑面而来的社会氛围压抑住了。对于我母亲而言，这种压抑氛围来自于农村人的自私自利和愚昧无知，而对于我而言，有这种压抑感是因为那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为此，我母亲最后来了上海，她觉得这里已经不错了，便安顿了下来。虽说提交过移民申请，但我母亲的移民倾向并无我这般强烈。

我母亲在某985学外语，具体地说是英语法语。当时她的口语十分不堪入目，于是她每天都听bbc的广播。bbc的广播不是全时段都有，只在特定时间里给你听。这是我告诉她我在听法语podcast的时候她告诉我的。她说她会一直听到睡着，醒来的时候耳朵里只剩下白噪音和剧痛。然后她第二天会继续听，一边听一边大声念，这种社会性自杀的行为非常勇敢，我做不出来。不过我想这么练口语还是很有道理的。

我母亲以优异的成绩本科毕业，主修英语辅修法语。在那里她结识了我的父亲，两人非常浪漫地相爱了。但我的父亲几乎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就简略写写。我父亲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小时候玩单杠摔了一只手还不吭声说自己没事。但是很显然，骨折并不是你想隐瞒就能隐瞒的，于是插钢钉，缝伤口，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后来我母亲来了上海，我父亲工作原因没有来，两人争执，离婚，但仍有联系。

我的母亲的学业水平是有能力继续上研究生的，但是她选择了放弃。她说她想早点工作减轻家里的负担，两位哥哥结婚，需要钱。我母亲后来告诉我这是她最后悔的一件事，我反问她我在家里昏过去差点死了那次呢？她说你不是没死么，那次更多的是心有余悸而不是后悔，语文，我劝你好好学！

于是我母亲来到了上海，在某个外企上班，从小职员干起。选择外企是因为待遇好，而且她英语好。我来美国有一阵子了，自认为英语不差，但是我母亲正规科班出身，熬了几百个日夜背单词，底子深不可测，尽管我可能“street english”稍微好点吧。

我母亲十分凶狠，很难想象一个如此瘦小的人骂人如此狠，名气蹭蹭地往上涨，后来很快就人尽皆知了，某部门有个不好惹的女人。因为这个原因，她经常被用来训话工厂，职位一步一步提升，最后随着上海办公室老大退休，我的母亲就坐上了这个位置。

除了在办公室非常凶狠，我的母亲在家也很凶狠。除了有段时间外祖父重病她去陪床的时候我天高皇帝远一个人乐开了花以外，其他时候她就是一个超级地狱模式的asian parent。当然，她毕竟是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再生气也不对我动粗，我只见过她打火车站跟企图宰游客的无良商家（这种东西国内所有景点都有），当时我父亲也在场，他是一名业余运动员。我看着他们两人追着四个人满车站爆锤，目瞪口呆，手中的冰激凌化在手上也毫无察觉。后来就是进局子，我妈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最后啥事也没有就出来了。

我母亲说，你想学什么乐器吗？我说我想学钢琴。于是第二天我就有了钢琴，然后配了老师盯着我练；我母亲说你跑步很快，要不要去体校？我说可以试试，于是第二天四点我就被叫起来去试训，每天四点到七点上学前练到吐，然后再上课；我母亲说你要出国？那你学好英语吧，说着就报名了该考的一切试，新东方的课全都安排上，统统是最难的那种。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我觉得有这样的母亲，很累，但我现在润了，所以还是说，值了吧。

我的母亲主业英语，来了上海后法语生疏了，于是她当机立断，跟我说未来的几个月你的晚餐就是麦当劳了，你妈我去学学法语。于是我妈就去学法语了。每天下班五点半，她七点跑去浦西学法语，学到十点多再回来。回来完了还得给我讲一遍自己学了啥。她说学语言很重要，能接触到的信息越多，你的眼界才越不狭隘。我算是也染上了这个病，现在也在学法语和德语。但我学习的目的不是为了接触信息，只是单纯为了移民的考量罢了。

那段时间我母亲咖啡喝得跟水一样多，再加上之前就有心脏不好，后来在考试的时候心悸，然后她非常痛心疾首。我说你这个或多或少沾点活该，那么拼是为什么呢？

她说你不知道这种稍微停止努力就会回到土坯房，土灶，农田的恐惧是什么感受，因为你没有过停止努力就等同于白费之前一切努力的觉悟。我说你这个太中二了，我觉得按部就班尽人事就行，她说你可真是个废物。我说我不是废物，我已经有了不小的成就。她说，知道你牛逼了，死小孩。我和她的思想观念并不尽相同，但是不妨碍我们彼此很尊重。我尊重我母亲是因为她坚韧不拔，她尊重我是因为我是把接力棒传递下去的那个人：脱脂不是一蹴而就的，更像是一个接力跑。我的母亲走进了城市，摆脱了衣逼的身份。我走出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完成了我母亲没有完成的事。

我和母亲“闹翻”而搬出去住的原因如下，我的母亲说你应该尝试一个人生活。

于是我遇到了R，这一切的故事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