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nshan33 | 1 points | Feb 02 2022 02:54:09

《平凡献忠的一生》上

周末，你同姐姐弟弟乘坐着公共汽车从八一小学返家。在你印象里，父亲一直是个刚正不阿的人，从不以公谋私的派人接送你们上下学。但你父母的工作也都很是繁忙，无暇亲自照料你们，平日里你们只得寄宿于学校。

那时北京的道路还算不上平坦，公共汽车被震颠簸起伏，你歪着脖颈紧贴着玻璃，用着一种吊诡畸形的姿势望着窗外街上熙攘来往的行人，当中不乏是携手欢笑的一家三口，你看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还记得在北海幼儿园时，幼师阿姨她们笑着问你从哪而来。

是北京？陕西的富平？还是河南的邓州?

“不。”你摇了摇头，尽管你年纪尚小，但聪颖的你却明白，城市不过是连接着一户又一户家庭的存在，真正重要的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正如你的家乡是你父母的家庭，于是你坚定地说出了那个答案：“我从齐心的逼里来。”

汽车到站，你们姐弟三人下了车。家里空荡孤清，你们仨按母亲先前的叮嘱，很乖巧地把书包放在桌上，掏出书本纸笔。但你无心于学习，抬起稚嫩的脸庞，怔怔地望着墙上挂着的肖像。

你曾问过母亲，父亲为什么总是不回家。母亲笑着抚摸着你的发顶，指着那张挂在墙上的肖像说你的父亲在为伟大的毛泽东主席爷爷工作，为拯救这片古老大地上一户又一户的普通家庭而奔走忙碌。

你想着父亲的模样，对着肖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九岁，父亲犯了错，锒铛入狱，在你随母亲从大院搬离时，你突然想起墙上还有副毛主席的肖像，你们家里毛主席的大比例肖像没几张，于是你就独自溜回了院子里。

天上的太阳红彤彤，却照不进院内的余阴蔽处。你被一群同龄的孩子无缘故的按倒在厕所肮脏的地面上，还被大院里一个叫薄哥的山大王狠狠踩头，而你只能勉强地撑起半双眼睛，不甘心的看向远处碎满一地的肖像上的玻璃，就像看着自己支离破碎的家庭。

十三岁，文革爆发不久，你被归类为黑帮子弟并被联动的人抓走，带到中共中央党校集中观察审查。你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只是个孩子。但你却被一群陌生人围在中间，浑身战栗地坐在椅子上。

你不敢直视那些正训诫你的人，因为你想起母亲曾对你偷偷提到过那些剖腹取肝的食人事件，而你身旁的那些陌生人眼中似是还遗有未拭去的殷红鲜血跟仍未嚼烂的人骨。你只敢低头盯着他们军绿色的裤脚跟解放鞋，听着他们的喋喋不休，直到为首的一人斥责你的行为足够被他们为了毛主席把你枪毙一百次，你莫名鼓起勇气，抬头愤然回呛道：“既然都一百次了，那还怕什么!”

但你的勇敢换来的却是清脆响亮的一巴掌，啪的一声在小房间里回荡开来。

你豆珠般大的眼泪随即流下，你捂着脸上滚烫的掌印，呆滞地望着那人身后被你视为慈父的毛主席肖像，耳边传来嗡嗡的低鸣声中，掺杂着四年前肖像框上的玻璃落地破碎时发出的刺耳声。

也是从这时，你才发现，原来破碎的不仅是你的家庭，还有你的精神世界。

十五岁，你结束了关押审查，从少管所里出来时浑身是虱子，身上有着数不清的淤青，回到了富平老家接受大姑的悉心照料。第一顿饭就连吃了十几个大肉包，似乎是你人生中第一次吃得这么饱。晚餐结束后你躺在床铺上，这种时隔多年的温暖令你不敢入眠，害怕醒来发现不过是场华胥。你借着窗外的月光，忽然发现墙上竟然挂着毛主席肖像，他的双眼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回到了少管所，它仍挂在阴暗潮湿的墙壁上无孔不入地监视着你，掌控着你的一切。你被吓得钻进了被窝里，被窝里的昏热湿稠令你这一晚彻夜未眠。

十六岁，你告别了大姑，返京复学没多久，毛主席就发起上山下乡运动。你被强行号召，被迫孤身来到了离家近千里的延川县下的一座小村庄。

结伴同来的知青们当中，你年纪最小，身子最为孱弱，干不了劳苦艰辛的务农工作，被村民骂作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幸运的是，你遇到了隔壁樊家沟的小红。只所以依稀记得叫小红，是初次在舞会上见面时，她头上戴着当地的大红花，直到很多年后，你才知道这种花叫朱槿。

“你叫什么呀?”

“齐近平。”

“他们不是说你爸爸叫习仲勋，你应该姓习呀！”

“习仲勋是谁？真不熟。”

她被你逗得花枝乱颤，作簪的朱槿也随之摇摆。

殷鲜一相杂，啼笑两难分。

你早就在岁月长河中遗忘了许多人事，包括记忆中遥远的她，你记不起她具体的模样，应是不算得上姣美，但有着少女的清纯模样，总是面露羞红，每逢展颜欢笑时，脸颊的两瓣绯红更是被皓齿衬得娇艳，就好似陕北的朝霞映日。

自那以后，你为了接近她，借阅了《西游记》、《马可波罗游记》、左丘明《左传》、《我的故乡》纳楚克道尔基、《吉檀迦利》、《园丁集》、《飞鸟集》、《新月集》泰戈尔、《三国演义》、《水浒传》、《老子》、《孔子》、《墨子》、《孟子》、《庄子》、伏尔泰、孟德斯鸠、狄德罗、卢梭、圣西门、蒙田、傅立叶、拉封丹、萨特、司汤达、莫里哀、大仲马、雨果、巴尔扎克、福楼拜、乔治桑、莫泊桑、小仲马、冉阿让、罗曼罗兰、《羊脂球》、卡西莫多、席勒、歌德、海涅、莱布尼茨、黑格尔、康德、费尔巴哈、马克思、海德格尔、马尔库塞。你还读过托马斯·潘恩、《联邦党人文集》、《常识》、梭罗、惠特曼、马克吐温、杰克伦敦、海明威《老人与海》、简·奥斯丁、华滋华斯、狄更斯、《猫》、《福尔摩斯》、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拜伦、雪莱、肖伯纳、培根、克伦威尔、约翰·洛克、托马斯·莫尔、亚当·斯密、李约瑟、阿诺德·汤因比、《双城记》、《雾都孤儿》、《简·爱》、《鲁滨逊漂流记》、汤显祖《牡丹亭》、《南柯记》、《紫钗记》、《邯郸记》、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仲夏夜之梦》、《罗密欧与朱丽叶》、 《第十二夜》、《李尔王》、《奥赛罗》、《麦克白斯》。

但你从未真正翻阅过任何一本书，也从未跟她谈及过当中的内容。你在每一个寂寞难熬的夜里，抄写着书名跟佶屈拗口的洋名，只为了白天跟她幽会时能以文艺青年的身份自居。但这段单纯的日子没能维持多久，你记不起是因何事，点燃了少年的叛逆之心，你忍受不了村官对你的鄙夷跟种种歧视，更何况你已是纡贵相待，尽了每一分谦和。

于是你愤然离村回京，跟小红相约在北京碰面，却在抵达北京后立马被公安押送进了“学习班”，小红的音讯也从此遁入千山鸟飞绝。

你恨农民的粗鄙，你恨公安的野蛮，你恨她的薄情，你恨父母家庭给你带来的厄运，甚至你开始怨恨那位作壁上观甚至是一切始作俑者的他。

十七岁时，在某个夜晚结束了洗脑跟训斥后，你躺在潮湿晦暗的宿舍里。在舍内此起彼伏的呼吸和打呼噜声中，你望着墙壁上的毛主席肖像，逐渐想通了一切，觉得自己所遭受的不公与折磨，不过是自己过于执着本我而没能接受这个社会规则所带来的惩罚。

一道惊雷打响，北京的骤雨忽至，幡然醒悟的你猛地从床上爬起，匍匐至祂的肖像前，流着泪，不停地向那副肖像磕头忏悔，直至头破流血，被吵醒的众人在他们的惊恐疑惑中摁住才作罢。

你开始相信祂是绝对公正的，你开始相信你每一天的苟延都是那位神明伟大的恩赐，你开始相信你是幸福的，而这种幸福感的来源正是每个人身上所戴着的镣铐。

不久，你被放了出来，在姨父的帮助下，主动回到了梁家河。一路的火车颠满了知青的哭喊哀怨，只有你，见到这阔别大半年之久的黄坡山峁，癫狂得喜极而泣。你颤栗着身子，跪倒在地上，双手朝上，闭上双眼贪婪地呼吸着由祂赐予你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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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