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ajjimier | 1 points | Jan 04 2022 08:58:06

沉痛缅怀我的美元朋友

钱从小在我心里不成概念，我和它久已相识，未曾深交，从我的一部分——精子钻入我另一部分——卵子开始，钱就替我忙活起来。验孕棒要钱，去医院检查要钱，路上要坐车，也要钱，医生要红包，孕妇要吃酸的，将要当爸爸的人也得喝上两瓶酒，吸上一包烟，高兴了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都要钱来奋不顾身、去而不悔的钻进这人散发着骚臭的黑暗钱包，那人的粘着臭汗的脏手里，才为我换来一切资源。

有一个心理老师，我初一时听了她的课，她说钱不代表什么，甚至可以说是虚无，也就是无所有，一切都凭借政府强撑着，钱只是政府的影子。她借此告诉我们归根结底，这是人的世界，我们要把人当人，去爱护别人，享受别人的情感，不能够太没有人情味儿了。

我父亲则抱怨钱是很难赚来的，这类抱怨常在这么一个场合开始——他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后面是我妈妈和我哥哥，路有点窄，两旁塞得满满当当，周大福，森马，美特斯邦威，耐克，奶茶店，还有行道树连带着它模糊无边界的树冠，随着风往左挤挤，往右挤挤，活动的这块区域全都成了它的空间。

在这时候，人们乌央乌央的，尤其要有几个老头，穿着藏青色的朴素衣裳，皮肤深黑，身材瘦弱，胡茬斑白，瞪着三轮，上面铺着报纸，坐着一个胖嘟嘟的孙子，这是接送孩子上学。突然间下起雨来，老头子犯难了，人群也被雨点打击着，在这个时候，路中间过去几辆高傲的小轿车，里面的人隔着车窗悠哉游哉的看着这城市在雨里的新模样，觉得新奇，一扫平庸日常带来的倦怠感，他们兴许盼着再下大一点。

“看看？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开小轿车，有的人骑三轮车……”我爸爸就说起来了，富人是爽的，穷人是苦的，赚不来钱的人很惨，钱是好东西，你要尊重它，它才能尊重你。我听的半懂不懂，很不当回事。

最初手上有了钱是因为上小学，夏天热，我想买雪糕，每天要五块钱，拿到手就花出去，买游戏王卡牌，买陀螺，买小浣熊干脆面，只觉得学校门口那几家便利店里的一切东西都是那么的新奇，都想要，可钱紧巴巴的。

后来住校，生活费一个月一千二，不再觉得便利店有意思了，都是些万变不离其宗的东西，饮料不过是些水果味的糖水，各色零食也逃不过膨化、饼干、坚果那几大类。我清楚的知道买下它们、撕开袋子、吃了以后的感觉，那感觉让我觉得腻味。

我开始用钱买书，有一阵子只吃最便宜的土家酱香饼，其余的钱都用来买书，买本子，买钢笔，钢笔分美工钢笔，分细尖的，粗尖的，有小工作室为了写瘦金体专门造的，有的堆料，黄金的、檀木身子的甚至玉的，有的是日本产的，设计的好看，名牌，用起来觉得有点脱俗的自傲，写字也变得有劲了。

在后来，我突然觉醒了对吃食的热衷，饿过了头了，总记着饿肚子的滋味，那种并不难受，淡而不厌，灰色的状态，胃并不酸，也不疼，肚子不咕咕叫的响，只有一样不同，就是对吃的东西怀有执着，满脑子想着油汪汪的菜，想着热气腾腾、红彤彤的那些川老鼠的佳肴，非大油大肉不能填补这种贪婪的渴望。想到最后，必须要拿着钱去饭馆吃一顿，不吃过不了这一关，不吃睡不着。

吃到大学，又迷上了单车，公路车，山地车，死飞，尤其死飞，轻轻的，瘦瘦的，简单好看，买了辆粉红的，又买了辆纯黑的，一辆碳纤维的。旧车子骑着的时侯心灰的像是死了，浑身没有力气，一坐上新车子，立马整个世界都变得鲜明了，绿色是绿色，红色是红色，恨不得在车子上跳，用力的去踩脚蹬，屁股离开坐垫，单车又这样猛地晃去、猛地晃来，随着我左右腿飞一样往前去。

将要毕业，又喜欢上了炸鸡和奶茶，以及各色洋酒，我的钱就像一个任劳任怨的女人，她一句也不抱怨，沉闷着被我支配，去做任何事。三从四德，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我为钱纲。

及至我真正发觉她的存在时，是用写的文章换了钱。我认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的心里出来的文字不应该用钱衡量，但有人拿钱来换，我马上换给了他，换来了我的钱。

她是那样的朱红，像抹了胭脂，是那样的崭新，专为我一个人来到这世上的，穿梭了大千世界，与我和衷共济，躺在我的桌子上，玉体横陈，散发着油墨的香气，闪着徐俊平改革给她添上的一道七彩的反光。当我拿起她时，她身上带有水印，光从上面打下来，我从下面往上看，就看得见那花，那脸。

我突然意识到我对她的爱，和她对我的爱。她太够得上这份尊重和珍惜，我为她买了一个伪装成厚字典的存钱铁盒，让她舒舒服服的躺在里面。有时候我顾虑她怕黑，于是常打开给她透透光，找一些戒指、银行卡给她作伴，我心里热切的想，你颠沛流离，到了我这里，我不能再把你交出去，交给这个不公道的、坏人很多的世界。钱最终逃不了一个下场，就是脏了，烂了，最后被切成粉末，做了废，想起那情形，我就觉得难过，我和钱没有仇怨，不能害她落到那样的地步去。

然而终究生了巨变，无常的世界用喜与悲交织了一张蜘蛛网，这里虫子沾上了，全网就震动起来，不知道哪里要来一只蜘蛛，也不知道这虫子最后能不能挣脱了网逃出生路去。

昨天夜里，我照旧看着炒币平台上的K线，眼瞧着是要往上走了，我就抄了底。然而刚一进去，就见到K线继续向下去，好像连我的心也拽下去了，我想钱还给我，我不玩了，但是没有这个可能。我瞧着K线又反转了头，往上走去，”原价卖掉吧，刚才不是说不玩了么？这是老天爷给你机会呢“，我跟自己说。

可又一想，我干嘛来了呢？我是为了赚钱，往上走，多走两步我再卖才能赚了钱，我不能一看跌就害怕，这成什么样子呢？

于是我眼瞅着K线回到原点，却没有卖，它便又下去了，我脱身的机会消除了。我还不死心，我看着前几天的K线，上上下下，总有我挣钱的时侯，我等着它再上来。我紧紧盯着，想着它一飞冲天，盘算着布林线，平均线，交易量，看做多的人和做空的人在那里厮杀，看满屏幕的数字不断的变化。

我看的眼睛疼，不觉得无聊，坐的屁股麻了，也不觉得辛苦。直到我的情绪三起三落，我告诉自己，算了吧，大涨，我就赚钱，大跌，我就亏光，终究是赌博，为了那点希望，就得冒风险，老盯着算什么？一点用也没有。

我就睡了，我把电脑一关，钻进温暖的被窝，等我醒来的时候，起初迷茫，喉咙不太干，肚子也不饿，甚至一夜没有尿尿，也不觉得憋的难受，各种感觉没有复苏，可我先想到我的钱来。

我顾不得去开电脑，先在枕边摸了一阵子，摸不着，用胳膊支起身子，看枕头下面，也没有，憋了一口气，拉开被子，寒冷灌进来，激起我皮肤上一片鸡皮疙瘩，但摸着了手机，打开了币安。

起初乐观，我昨晚抱着乐观的心态睡的，一定能涨，亏了也无所谓，有什么呀？我看了一眼K线，没什么动静……然而细看一眼，看到了一根K线插到5500点去，我昨晚记得清清楚楚，5900点我就要亏光所有的钱。

我亏光了！我无动于衷，还是那个心思，有什么呀？块八毛的……

可等我洗漱完了，穿上衬衣，把领子弄好，在镜子前抠我鼻子上一个黑头，检查我喉结左边一片红印子时，我突然想起来了。我的钱，我的二十美元，昨晚还好好的，我只是让她出去溜一圈，马上就回来，我没想撒手害了她！

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那些人能像我这样爱护她吗？有人和我一样，见着四四方方的她的胴体，以欣赏艺术的心态去观瞧，把她看得很重，和卢浮宫里收藏的中世纪油画分不出上下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沉痛缅怀我的美元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