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真实，而非真实的生活

Many_Firefighter3021 | 1 points | Sep 27 2021 19:25:47

我渴望真实，而非真实的生活

我曾经像爱一个中国女孩那样爱中国，那时我过着一种真实的生活。

早上我食对门下岗老妈子手工磨制的豆腐脑，甜口配上隔壁的明矾油条，热气腾腾，几年后，她好吃懒做的丈夫会买到一张奖金五十万的彩票，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卷帘门背后的中年夫妻，拖出不锈钢大桶，手持木勺，开门迎客。

中午，学校外有居民楼里，卖两荤一素盒饭，小饭桌广告贴到了光荣榜上，妈妈在那里花八十块钱给我订了饭票，于是我每日中午，走到电厂社区，上筒子楼，吃带土腥味的土豆烧肉，豆角炖肉，还有不锈钢大桶里的紫菜蛋花汤。做生意的依然是下岗潮的受害者，但现在她的食堂发展得不错，她买了盗版碟和步步高VCD，挂在墙上的的小彩电一年四季重复地播放国配版《龙珠》天下第一武道会的章节。等我毕业，不再吃他们粗制滥造的营养盒饭的时候，他们总算换了碟，换成了《数码宝贝》。

只有在那时候，我妈妈才下厨房，在早市买来的野生黄鳝鱼滋味鲜美，她拿手的菜是一道烧茄子，用青椒粒和五花肉烧，加一点陈醋提鲜。现在她完全忘掉了自己的拿手菜，她悄无声息地遗忘了厨艺，再也不做晚餐。等我成了青年，她已经习惯了单位食堂，她说方便实惠，但只是没有热情再做一顿饭，整日忧虑我的前程，分数。我工作了，她反倒爱上看抖音上的美食教学，而自己还是不开灶火。

胡锦涛在阅兵的中午，我和初恋女友在一家新开的杨国福吃麻辣烫，我们百无聊赖，在节日出门闲逛，我在路上和她讲起我对民主的看法，我说我们必须能投票，我只是为了显露自己的早熟，我看韩寒，也看《明朝那些事》，还有凡尔纳。我在文具店给她买了炎亚纶的海报，我又自以为是地向她推荐一个我喜欢的歌手——许嵩。

许嵩的音乐让我耳目一新，我敏锐地判断出来，这绝不是《老鼠爱大米》之流。

这家杨国福也有电视机，没让我们错过这历史性地时刻。其实现在想起来，我居然颤抖着，感到激动，热泪盈眶，我一瞬间进入集体无意识中，我与每一个人同在，即使我叛逆，恨妈妈的麻木，爸爸的酗酒，叔叔伯伯们的市侩，还有爷爷奶奶的多子多福。我就是为那些被士兵擦得干净耀眼的弹道导弹感动，它们真美，一种健康的共和国之美在我男性意识蓬勃发展的少年心性里闪耀。

人们常说，常怀旧的三件大事，我都没有错过，汶川地震里的八方支援，北京奥运，上海世博。我捐了五十，那是我全部的零钱，我参加了中学的奥运知识比赛，拿了一等奖，我去了上海，爸爸的同学招待我们在外滩的旋转餐厅吃了顿豪华自助。

现在我也开捐了一个月工资的妈妈的玩笑，也笑我自己的五十块。大学的绵阳籍同学告诉我，那些钱让许多人富了起来，不包括他的菜市场父母。

还有北京上海，两个像分赃一样的盛会。烈日排了两个小时长队在中国馆领略中国文化五千年绵延的我绝不会想到，此时正是郭文贵在京城如鱼得水的时候。

我也不知道，杨佳的死，零八年的宪章。不知道贵州县城被攻占的政府大楼。

世界的朦胧，心性的幼稚，并非我心中产生盲目好感的原因，我现在也认为，那时我过着一种所谓的真实的生活，和我现在的独自勉力存在一样真实的生活。我接纳和感受我身边的人，他们也给我回应，即使就像一个机器人有时没电，他们会在短暂一瞬暴露愚昧，但总是有礼节地去厚道待我，我也尊重他们。政治被共产党垄断，然后身边的他们告诉我，我不必为政治这种千百年来的苦差忧心忡忡了，我应当去过自己的生活。这是我们的智慧。我还小，未来应该明白。

现在我无数次和有同样感受的朋友谈论世纪初的黄金滤镜，也反思自己对回忆的美化加工，好像那个国家告诉我，只要我不去在意他的肮脏过去，作为一个集体，我们会去一个安稳美好的未来。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这狗屁不通。

我曾像爱一个中国女孩一样爱中国，爱他们崭新的面貌，和逐利生活带来的人情世故，可爱狡黠。

被学校制度遮蔽和父母保护的我，在少年时代并非完全没有察觉异样。

“我怀疑人们在密谋我幸福。”

一个母亲的同学饭局，两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血气方刚，为坦克到底有没有罪而争论，十五年前，他们是少年，就在整个大事件的现场，不是天安门，而是地级市的人民广场，人民剧院。

后来有老头为毛泽东在街头吵架。两个人都穿中山装，在公园树荫下消磨人生。

后来我带上红领巾斥责打小贩的编外城管，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温厚地劝我，他说，他们年轻的时候，人们站上食堂的饭桌发表演讲，后来，他明白了，这些人也算不上好人。

后来，有法轮功老婆婆诡异地走近我。

“你脖子上的红领巾是吃人的恶龙所化。”

我笑着回道:“明明是烈士的鲜血。”

她呼出一声朽木不可雕也的叹息。

直到我在黑网吧用自由门浏览器看大纪元在油管上的宣传视频，我才知道，法轮功是什么。翻墙的欲望是偶然的，因为我曾经一直使用谷歌，后来没有了，网吧厮混的朋友才告诉我有这回事。

三个小时的纪录片《天安门》，我也在网吧看了。

我的精神像2010年那样发生了颤抖，这次带着哭泣，我没有不能接受历史有这样的真实，而是为客观的真实本身，和我自身真实的生活，之间的矛盾而痛苦。还有我热情，我满腔的热情为曾经年轻人的死亡冷却，我开始哭，无能地哭。

我在高中里，人生走向变化。在互联网认识了生命的挚友，在早期的豆瓣和微博。

真实，离我还有多远？现在，我每天这样问自己。拷问自己。

快十年过去了，我没有任何反抗，只有日益增长的不满，我大量阅读被禁止的书，阅读理论，去阅读比我更勇敢的写作者，去旧书摊买七十年代的故纸，劳改农场的破烂档案，窥视死刑犯模糊的身影。我只想知道，我们的爸爸妈妈，我的祖父辈，如何知晓真相，又为何沉默，他们给了我美好的少年时代，也重复地许诺那个良好的生活，真实的生活。可我已经离开了，甚至想从自己偷窃来的材料里，拼凑出他们真实的面目。

时代在变化，江泽民认为他是新时代，习近平更疯狂地强调，现在才是新时代。

其实那都是新时代。你们说得都对。

有时盘古乐队的旋律在脑中响起。

我渴望投身到自己时代的真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