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ll_Paleontologist19 | 1 points | Apr 05 2021 20:39:18

习老二（1）

我来自陕西延安的一个县城，不过借塞万提斯的话说“不必具体说明在哪里了”，故事的主角也不是我，而是我们至今也不知名字为何的“习老二“。

1978年我出生时，家中已有两个兄弟，所谓今天的义务教育对于那时的我们只是空中楼阁，学杂费，书本费和取暖费等等，但一个人的拢合起来，就让当时我们双双务农的父母吃不消了。所以，只有大哥才真正完完全全上过小学，而二哥和作为幺弟的我只能在家一边帮助父母做活计，一边在粗通文墨的祖父帮助下学识字和算数。

祖父原时也是个文盲，在1967年，因为劳动做的好，又会处事逢迎，刚恰逢上山下乡，一批大学生和中学生来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插队，当时正值中年的祖父受命带队叫他们劳动，而那些文化人就教祖父识文断字，久而久之，祖父也从农村的大老粗变成了乡下人眼中的“文化人“——实际上标准也不高，能读懂《三国》《水浒》的人已经对那些农民来说堪称秀才了，而更高的——譬如昨日的四书五经，今天的马克思——他们不曾听过，也无从想象。

总之，和祖父学习总是相当快活，我们不读那些学校里枯燥无味的课文，而是祖父捧着一本从旧书堆拾来的明清小说来一点点教我们识字——小说以演义小说为主，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冯梦龙的《新列国志》和陆长庚的《封神演义》等等，老人指着泛黄的书页上有些模糊的木刻画，一点点教着我们往日的故事。虽然今时我已年届不惑，想起这些却仍然不住地怀念那黯淡的油灯灯影和祖父有些微微发颤的嗓音。

祖父累了的时候，总是会躺倒在那条古旧的，从晚清传下的老藤椅上，在略微有些恼人的嘎吱声中给我们讲一些从古代到今天被传述过千遍万遍的老故事：岳飞抗金，伯夷采薇，孔子游访六国等诸如此类的老典故。自然祖父也不单单讲古人的故事，今时的故事他也讲过，但大都肇因我们无法理解那些政治死语与当时情境，这样的尝试就大多无疾而终了。但有一个故事是始终的例外——在祖父这里，这个故事的教育意义甚至可以媲美张居正的《帝鉴图说》——那就是习老二的故事。

祖父回忆一开始见到习老二的时候，是在山路上迎接新来的“知青“（意指知识青年之意——那年头不知道为什么很流行这样让人不明所以的缩语）——实际上这个词并不合适，整整一队人全是犯了错误的青年——他们穿着破胶鞋和脏兮兮的灰衬衣，邋邋遢遢地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在走了整整十里山路之后，才来到了我们的小县城。在当晚，大家围着篝火纷纷介绍自己。轮到习老二介绍自己时，在年轻人中的哄哄嚷嚷的声音中，这个单薄的青年的声音被盖住了，人们只听得他姓习，兄弟之中排行为仲，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得了习老二这个不中听的诨名，但无论他怎么和别人坚持说自己的本名，除了会计也没人记得住了。

习老二是个很是特殊的“人“，在我们县第一周就惹出了一件闹得沸沸扬扬的大事，当祖父陪着县领导来”知青“宿舍楼视察时，习老二正被两条小狗围着。那位领导走近一瞧，他正拿着一种似馒头又似锅盔似地玩意朝着小狗丢去，习老二注意力全放在了狗身上，而当领导走到他跟前时才回过神站了起来。领导朝他伸出了手“你拿的什么，给我看看！”。习老二则是面带愠怒地把手背到后头，梗着脖子：”没什么！“，领导则一怒之下朝他脸上扇了一记重重的耳光，习老二狼狈的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团说不清什么玩意的东西滚到了一旁，接着领导弯下腰捡了起来，端详着，然后撮下一点放进了嘴里——他的怒火更上一层了。

“他娘的，这不是白面蒸的？你把这种好东西糟践了喂狗？什么玩意？“领导朝他吼道。而习老二则从刚刚的那一记耳光中略微恢复过来，摇摆着直起身，就好像极有底气似的也吼道“你他妈这是我姑姑给的，你知道我爹是…”在这句话还没说完时，另一记威力如雷霆的耳光这次重重地扇在了习老二的另一侧脸颊上——此时他的两侧脸上都已经印上了大大的五指掌印，显得相当对称完美。

头昏眼花的习老二只能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完全丧失了刚刚的威风。但领导却看也不看他，则转向了我的祖父，以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劝诫道“老X啊，我知道这些人顽劣极了！可连拿白面喂狗这种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你，县委给了你管教他们的责任，你可要好好背起来啊。”他又转向习老二，大声吼道“关这小子三个周单人禁闭！连窝窝头也别给他！到了这里还提自己的反革命老子，反了天了！”随即怒气冲天地转身走了，连宿舍大门也没有走进一步。

习老二于是成为了在我们县插队的第一个受管教的知青，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县委开会总是会提到习老二用白面做的“馒头”喂狗的经典反面事迹做例子，来论证这些反革命分子子女反动思想的根深蒂固与品行的顽劣不化，本来县委几个较为理智的委员提出的让知青们一开始接受一些轻体力劳动来适应插队生活的提议也全盘泡汤了，整个知青队伍统统下放到偏远农村支农——此时尚在禁闭室只能喝稀薄的玉米粥，对铁窗外的世界一无所知的习老二也许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如此大的能力：当刚来到我们这里，还没认识几个人时，就已经得罪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