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cintoRRhh | 1 points | Mar 27 2022 16:25:32

莫斯科市区的晚上

大约二十年前,我们有一行人代表法国到莫斯科进行文化访问。尽管这次访问是在文化方面,它也有缓和法苏关系的目的——你知道的,自从1968年华约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以来,两国关系陷入了僵持状态。不论如何,这次访问或许会是一次破冰的机会。

在莫斯科迎接我们的人里面有一位女士,她是我们整个行程的翻译和随行人员。她看上去很年轻,我猜才满三十岁不久,实际上我后来才知道她已经快满四十岁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每次我们交谈的时候,她的目光总是充满了虔诚,一种来自无神论者的虔诚。如果说基督徒的虔诚是盛开在十字架上的白玫瑰,那么她的更像是一只停靠在月光下枝头的鸟,背景一片雪原。

她总是把事情考虑得很周到,不然我们的行程也不会如此顺利。我们在莫斯科会见了各种各样的人物,从文化界的、艺术界的到政界的,参加了不少官方的或者非官方的会议论坛,而其余大部分时候她也和我们一起,带领我们探索莫斯科这座城市,让我们在一个官僚的莫斯科外发现了另一个充满风情的莫斯科。我们游览了圣瓦西里大教堂,观看了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剧场,参加了形形色色的活动。那真是一次非常棒的旅程。

伴随着十多天行程的还有让我们更加了解对方的日常交流。她告诉我,她的外祖母是法国人,因此她也算是四分之一个法国人。她出生在芬兰,在六岁时搬到了莫斯科。她不太喜欢她的工作,平日里总是充满繁文缛节,而这些天的行程反倒像是一次额外的假期。她说话直率,不会话里有话,和她聊天总是令人愉快的。

在访问的最后一个下午,我们参加了告别仪式,第二天早晨我们将返回巴黎。我们在莫斯科的最后一个晚上没有安排行程。晚餐结束后,她问我是否有兴趣跟她一起去克里姆林宫周围散步,我答应了。

那时候已经十二月,天空中飘着稀疏而柔软的雪片,在被路灯点亮的空气中闪耀着微光。我们俩戴着厚厚的绒帽,穿着保暖靴,裹在肥大的外套中,沿着克里姆林宫的红色围墙转圈。克里姆林宫周围分布有岗哨,隔一段距离就能看到来自它们的灯光。于是我们在湿润的街道上,在光影与黑暗的交替中穿梭着。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没有意识到,我们俩正处在两段平行的对话之中。光和影意味着我们已经进入了岗哨士兵的窃听范围,只有绝对的黑暗才是属于我们的隐私空间,而这两个情景对应着两段并不相干的对话。在这样一个政权下生活了几十年的她,早已能在两段对话之间跳动自如,无论是对话的内容,还是声调和语气——仿佛这就同呼吸和吞咽的切换一样平常。

这是一个寂静的冬夜,无声的降雪,无声的岗哨,只有我们的靴子踩在冰片上嘎吱作响,穿过一个又一个窃听的风暴眼,沉重的脚步像是行走了几十年。她的叙述也逐渐随着暗处的脚步,回到了她父亲离开的那个冬天。

那一年她刚满五岁,冬季战争就爆发了,而她的家便位于芬兰东部的边境地区,苏联人展开入侵的地方。在某个遥远的午后,窗外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吧,雪已经堆得好厚好厚,天空灰沉沉的,没有太阳,爸爸拥抱和亲吻了她、妹妹还有妈妈之后,扛着枪离开了家,踏入了军营和战场。妈妈告诉她和妹妹,爸爸离开我们是为了保护我们,等赶跑了侵略者,爸爸就会回来了。

尽管战火纷飞枪炮阵阵,那年芬兰的冬天却格外寒冷,格外漫长。硝烟在空中弥漫,没有风时便像凝固了一样,天气很差劲,有时候连续一两周都见不到晴天,姐妹俩和妈妈只好长时间呆在屋子里。有一次她和妈妈出门买木柴和食物,食品店老板告诉她们,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有很多苏联人在雪地里冻死,或者因为不熟悉地形被偷袭,落入了乱枪乱棍的圈套之中。根据前线传来的情报,芬兰很快会赢得这场战争。她很开心,她觉得爸爸马上就要回来了。

妈妈没有欺骗她,爸爸回来了,但是很快又离开了,因为战争还未结束。侵略者再次加紧了攻势,即使在屋内,有时也会听到远处的爆鸣声,到了夜晚甚至会出现闪电一样的白光。庆幸的是,她所在的地区受灾并不严重。然而南部没那么好运了,在那里,野蛮的苏联人闯进当地居民的屋子抢劫,虐待甚至屠杀抵抗者,在他们无法顺利推进的村庄或者城镇实施地毯式的轰炸。这些都是她后来才知道的。

战争仍在持续,情况不乐观。苏军伤亡惨重,但仍在不断向芬兰输送兵力和物资,仿佛准备把一切赌注都押在这上面。爸爸回到了家中,没多久又离开了。然后爸爸又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不少食物。第二天午后爸爸又走了。后来爸爸又回来了,但是每次回来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直到有一次,爸爸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了。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客人,那位客人仿佛是要来向妈妈通知什么事情。那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妈妈告诉姐妹俩,天黑前会回家,接着跟那位客人一同走了。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看到妈妈哭了。

她问妈妈为什么哭,妈妈告诉她,爸爸离开了我们,去另一个地方了。她问,那我们可以到那个地方找爸爸吗。然后,妈妈紧紧抱住了她。那一刻她也想哭了。妈妈说,还要等很多年,很多年……那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和妈妈还有妹妹坐在一艘轮船上,看见爸爸正站在大海中的一个小岛上朝她们挥手。她越过栏杆向爸爸挥手,这个时候后面有个人推了她一下,她掉到海里去了。她抓住船尾的救生圈,拼命向妈妈呼救,可是妈妈却睡着了。就在她感觉已经没有力气抓住救生圈的时候,爸爸突然抱住了她,把她送上了救生筏,划回了小岛。后来她终于明白,那个小岛的名字叫天堂。

尽管经历了顽强抵抗,芬兰人最终还是没能扳回战局,苏联靠着人数上的优势取得了惨胜,割走了芬兰东部的领土。战后,为了生存,母亲带着她和妹妹背井离乡,在阴差阳错间来到了莫斯科,由此开启了接下来几十年的生活。

她始终无法忘记自己的父亲,当年他在冰天雪地中战斗的时候,一颗从伏尔加河来的子弹击穿了他的脑袋或者胸膛。她无法忘记自己坐车经过战区时,惨白的阳光照在一座又一座废墟上,还有那些而流离失所的人们,如何抹平战争的创伤。她无法原谅自己,在苏联这样一个国度,迫于生计为一群战犯、一个威权政府出卖自己的感情与良知,背叛了自己的家庭与祖国。我说,不是的,这不是你的过错,没有完美的受害者。当发声也变得危险时,屈服于施暴者的强权永远不是受害者的错。

有一瞬间前方的灯光突然熄灭了,而我们俩也陷入了片刻的静默,仿佛我们正处在一片无人知晓的森林,在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中迷失了方向。与此同时,她轻轻挽住了我的手,紧接着沿着小臂钻入了我的手套,我感到有一个冰冷而坚硬的东西顺着她的手掌滑了进去。我想看看她放了什么东西进去,可是她用眼神阻止了我。她的眼神让我联想到,在月光下一只鸟停靠在光秃秃的枝头上,背景一片雪原。

我们的交谈仍然在两段平行对话之间来回切换。在确认周围环境已经安全之后,她开始向我解释刚刚发生的一切。这时的克里姆林宫就像一个黑箱,一个用于风洞测试的黑箱,夜晚的寒气从护城河或者墓园的方向传来,沙沙作响。她用刚刚可以听见的声音告诉我,正如我后来发现的那样,手套里是一只用象牙雕刻的飞鸟,纹路精致,白色的釉质中透着一点浅黄。这只飞鸟在她的家族中世代相传,从她的外祖母,传给了她的母亲,现在又到了她手中。

她的声音好像唱诗班孩子们的歌声,温柔、冷静、空灵,却又充盈着力量。在莫斯科的夜色中,我听她讲到了战争与和平,讲到了压迫与勇气,讲到了欧洲大陆上百年的挣扎与动荡,讲到了整整几代人的鲜血与荣光。而那只飞鸟所承载的,正是我们来之不易的独立和自由。

天空已经沦陷,只有几颗星星还在孤单地发光,像凝结的雪花飘落在废墟上,而我们所有人只是这片废墟下的幸存者,在漫漫长夜中颠沛流离。她说,她可能永远都等不到天亮那一天了,她已经完全变成了自己年轻时候与之对抗的东西。她的语气冷静而内敛,甚至没有丝毫的颤抖,就像我手心的那只飞鸟,而我已经热泪盈眶。我知道我不可以流泪,我伸手拭去了泪水,我不知道如何回复她。

她恳请我把这只飞鸟带走,带回法国,带回那片它曾经存在过的土地上。于她而言,这是飞鸟便是她的一部分,也许她已没有机会从压迫和囚禁中逃离,但哪怕她心灵的一部分能够在自由世界翱翔,也足以为她带来生之希望。我尽力克制着话语中的颤抖告诉她,请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永远与你同在。

这次旅程最后以一种悲喜剧式的结尾收场。离开莫斯科的那个早晨是个寒冷的晴天,在机场的出发大厅门口,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她微笑着向我告别,而我已经笑不出来了。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也再没有去过莫斯科。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我一直珍藏着这只飞鸟,也时常想起在莫斯科的最后一个晚上。在1991年圣诞节那个夜晚,当红旗从克里姆林宫上空降下后,我仿佛能听到那只鸟在我的耳畔光荣而自由地鸣唱。我尝试过寻找她的联系方式,但最终没有成功。无论她现在身处何方,希望她一切安好。

[-] chinobuta | 1 points | Mar 27 2022 16:27:05

擦,什麼再別康橋

[-] JacintoRRhh | 1 points | Mar 27 2022 16:37:40

别,再别康桥太油了,就跟徐支摩自己写的一样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 [deleted] | 1 points | Mar 27 2022 16:51:51

[deleted]

[-] JacintoRRhh | 1 points | Mar 27 2022 17:15:24

有推油发thread讲述了自己的经历,本人翻译成中文改编了一下

[-] Noahxen_4277 | 1 points | Mar 27 2022 17:27:28

[-] biepamomzai | 1 points | Mar 27 2022 17:41:29

有点感动🥲希望他挂念的她能在这次风暴中得以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