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nshan33 | 1 points | Feb 03 2022 14:19:50

《凡人修宪传》序章和第一章

序章

周末，你同姐姐弟弟乘坐着公共汽车从八一小学返家。在你印象里，父亲一直是个刚正不阿的人，从不以公谋私，派人接送你们上下学。但你父母的工作也都很是繁忙，无暇亲自照料你们，平日里你们只得寄宿于学校。

那时北京的道路还算不上平坦，公共汽车被震颠簸起伏，你歪着脖颈紧贴着玻璃，用着一种吊诡畸形的姿势望着窗外街上熙攘来往的行人，当中不乏是携手欢笑的一家三口，你看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还记得在北海幼儿园时，幼师阿姨她们笑着问你从哪而来。

是北京？陕西的富平？还是河南的邓州?

“不，都不是。”你摇了摇头，尽管你年纪尚小，但聪颖的你却明白，城市不过是连接着一户又一户家庭的存在，真正重要的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正如你真正的家乡是你父母，于是你坚定地说出了那个答案：“我从齐心的逼里来。”

汽车到站，你们姐弟三人下了车。家里空荡孤清，你们仨按母亲先前的叮嘱，很乖巧地把书包放在桌上，掏出书本纸笔。但你无心于学习，抬起稚嫩的脸庞，怔怔地望着墙上挂着的肖像。

你曾问过母亲，父亲为什么总是不回家。母亲笑着抚摸着你的发顶，指着那张挂在墙上的肖像说你的父亲在为伟大的毛泽东主席爷爷工作，为拯救这片古老大地上一户又一户的普通家庭而奔走忙碌。

你想着父亲的模样，对着肖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九岁时，你父亲犯了错，锒铛入狱。你随母亲从大院搬离，突然想起墙上还有副毛主席的肖像，你们家里毛主席的大比例肖像没几张，于是你就独自溜回了院子里。

天上的太阳红彤彤，却照不进院内的余阴蔽处。你被一群同龄的孩子无缘故地按倒在厕所肮脏的地面上，还被大院里一个叫薄哥的山大王狠狠踩头，在他们的嬉笑讥讽中你只能勉强地撑起半双眼睛，不甘心的看向远处碎满一地的肖像上的玻璃，就像看着自己支离破碎的家庭。

十三岁时，文革爆发不久，你就被归类为黑帮子弟并被联动的人抓走，带到中共中央党校集中观察审查。你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你只是个孩子。但你却被一群陌生人围在中间，浑身战栗地坐在椅子上。

你不敢直视那些正训诫你的人，因为你想起母亲曾对你偷偷提到过那些剖腹取肝的食人惨案，而你身旁的那些陌生人眼中似是还遗有未拭去的殷红鲜血跟仍未嚼烂的人骨。你只敢低头盯着他们军绿色的裤脚跟解放鞋，听着他们的喋喋不休，直到为首的一人斥责你的行为足够被他们为了毛主席把你枪毙一百次！

毛主席？是为了毛主席爷爷？

你瞪圆了双眼，鼓起勇气，愤然抬头回呛道：“既然都一百次了，那还怕什么!”

回应义勇的不是嘉奖，而是现实里清脆响亮的一巴掌，啪的一声从你的脸上在小房间里回荡开来。像无数声发生在远方的悲嚎，响彻一时而又转瞬被人遗忘，只有你自己脸上滚烫的掌印能证明这场苦难的存在。

你豆珠般大的眼泪随即流下，你呆滞地望着那人身后被你视为慈父的毛主席肖像，耳边传来嗡嗡的低鸣声中，掺杂着似是四年前肖像框上的玻璃落地破碎时发出的刺耳声。

也是从这时，你才发现，原来破碎的不仅是你的家庭，还有你的世界。

第一章

过了很久很久，十五岁的你终于结束了关押审查。所里的日子是难熬的，但在离开少管所的那天，你却又觉得一切过得很快，你甚至回忆不起昨日发生了什么。可能，不是你回忆不起，而是你选择性遗忘。

为了治好身上的跳蚤病，你被送回到了富平老家，接受大姑的悉心照料。一进门就见到大姑为你端来热乎乎的肉包，你二话不说就接过食物双手不停地往嘴里塞，仍由发着油光的褐色肉汁与你的眼泪一同低落，淋湿了被你磨出破洞的解放鞋。你试图用咀嚼声掩盖你的哽咽，尽可能地驼背低头，不让大姑察觉。但你颤栗发抖的身子跟数不清的淤青早已将这两年来所遭受的委屈一一呈现给你的大姑，她轻颤着问你近来可好，一句简单的问候就击垮了你所有的提防与伪装。你与大姑相拥而泣，但你嘴里仍拼了命地嚼咽着肉包，因为这个味道，叫做家。

这一顿，你连吃了十六个大肉包，似乎是你人生中第一次吃得这么饱，再下一次吃得这么饱已是几十年后在西城区的一家包子铺发生的事情了。

回到那晚，你结束了用餐洗漱后独自躺在床上，这种时隔多年的温暖令你不敢入眠，害怕醒来发现不过是一场华胥。你借着窗外的月光，忽然惊觉墙上竟然挂着毛主席肖像，他的双眼令你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回到了少管所，它仍挂在阴暗潮湿的墙壁上无孔不入地监视着你，掌控着你的一切。你被吓得钻进了被子里，而被窝里的昏热湿稠，害得你这一晚彻夜未眠。

没多久，在治好了身上的虱病后，你便不舍地告别了大姑，匆匆返京复学。但北京的家里迎接你的不是团聚，而是孤独：你的两个姐姐早已去了生产建设兵团，母亲跟弟弟也都被下放到河南省黄泛区的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

北京是一座居住着12x50万人口的大城市，新中国的首都，应该居住的人数似不止六百余万。但在北京的团聚的家庭太少，你希望所有在北京的家庭都能团聚美满。

很多年以后，你亲自上网冲浪看到网友笑你只有小学文凭，但你是个肚里能撑船的人，从不因此生气，反而嗤之以鼻，因为你当年小学都还没毕业就进了少管所，等出来后原先就读的八一小学连着初中部都被解散，你被强塞到了北京二十五中继续学业。

今日不比往昔，文革时期的教育偏重实践，而非呆板做题。入学的第一天，每人都要测试批斗之力，你也不例外。

“批斗之力，三段！”

你面无表情地望着批斗魔石碑上面闪亮得甚至有些刺眼的五个大字，唇角有着一抹自嘲。你紧握的手掌，因为大力，而导致略微尖锐的指甲深深的刺进了掌心之中，带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习近平，批斗之力，三段！级别：低级！”测验魔石碑之旁，一位中年男子，看了一眼碑上所显示出来的信息，语气漠然的将之公布了出来。

中年男子话刚刚脱口，便是不出意外的在人头汹涌的操场上带起了一阵嘲讽的骚动。

“三段？嘿嘿，果然不出我所料。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生子打地洞，这一年小老鼠又是在原地踏步咯！”

“哈哈哈！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同志们，横批怎么说？”

“基本如此！哈哈哈，我他奶奶的要绷不住了，反动蛆guin（滚）!”

周围传来的冷嘲热讽跟羞辱谩骂，犹似颗颗飞来砸在你头上的歪瓜烂菜，令你感受到了挂牌游街般的遭遇。你还小，做不到诸般释然，你在返回队列的途中，用恶狠狠地同龄人身上掠过，誓要记住他们的模样。

“长得像包子的小混蛋看什么看？”为首的一人对你喝道，你定睛一看，居然是小时候欺辱过你的薄熙来。

“哈哈哈包子，老混蛋的儿子是小包子哈哈哈。”

“包子给我滚！我薄哥是尔能包子能够瞻仰的吗？”说完，那群以薄哥为首的人又开始大笑不止。

你瞪了一眼后，就跟着队列返回教室。途中，身后有人拽动你的衣摆，你回头一看，是你以前在部队大院时就认识的玩伴。

“聂卫平，是你？”

“是我。”聂卫平比你大一岁，自然也比你高一些，低着头对你继续说道：“刚才那几个是老红卫兵派的，又叫正统派。你要小心点，千万不要惹到他们，他们武斗是真的可以搞死人的。”

老红兵卫派，顾名思义，是最早的红兵卫团体。由高干子弟组成，仗着家里的关系，他们自喻为“龙凤”，兴趣爱好是对那些被他们喻为“老鼠”黑五类子弟赶尽杀绝。

你有点犯迷糊，这种类血统论的观点，你好像在哪听过。后经聂卫平提醒，你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奴隶制社会跟封建社会时代的阶级之别吗？

“嘘，你可千万别这么说。”聂卫平还没反应过来，你们身旁的一人急忙地凑到你们跟前，小声对你们提醒道。

后来你才知道，这个提醒你们的人，叫刘卫平，跟你一样同属黑五类。他还是个有米线的人，他从不喊“林副主席永远健康”，因为他的父亲就是被林彪迫害致死。

他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向你介绍完了当下的局势，仅以你们这一带的学校为例，就有诸如四三派、四四派、联动、逍遥派等五花八门且纷杂交错的小帮派，每天热衷于给彼此上体育课，至于跟文化有关的课程，那不过是可有可有的东西罢了。

“那你们呢？你们是什么小门派的？”

“小聂他是逍遥派的，不喜欢积累批斗经验，整天玩物丧志沈迷于围棋，你可别跟他学。”

“那我跟谁学？”

“跟我学。虽然我们出身不比他们，但努努力，但是能加入保皇派的。最好再跟薄哥那一批老红卫兵搞好关系，当他们的舔狗，我敢保证没人敢欺负咱们！”刘卫平顾不得你疑惑的表情，神色得意的继续说道：“两个礼拜后，批斗黑五类，不要忘记，不要错过，去三十八中，跟薄哥他们一起批斗黑五类。因为当舔狗非常好，批斗别人非常好。”

你始终拉不下脸去向曾欺辱过你的薄哥低头道歉，更何况你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根本没做错什么。可能真因为拉帮结派的关系，你躲在保皇派的庇佑下，老红兵卫派的人这些日子里除了偶尔嘴碎你以外，也没找过你任何麻烦。

接下来的日子里，文化大革命愈演愈烈。在这股热潮中，不仅红卫兵小将们踊跃串连，就连一些上了年岁的老贫下中农也加入了红小将的组织上京朝拜。他们臂上戴着红卫兵袖章，身着绿色解放服，脚上也穿着解放鞋，这三样供人观赏的衣物还被时髦地命名为“三观正”。他们逢人就吹嘘自己的“三观”穿戴得比别人正，但到了后面他们连“三观”究竟是什么，都懒得去追究，毕竟其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爱国爱党的情怀。

“可彰显这些有什么用呢？”有次你跟刘卫平走在小巷里，你有点不解地说道。

“小齐你可太笨了，这样那些老红兵卫就不会批斗我们了呀。”刘卫平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我们还能批斗别人。”

“可是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呢？”

“你懂不懂呀？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什么与人斗，其乐无穷，嘶.....算了，不重要，反正这就是我们中华五千年的传统呀。你看那些邪恶的走资派即使离开了咱们中国，不也照样在海外组成小团体彼此批斗嘛。”

“哦...”

为了革命，北京各所学校都被奉旨停课，他们的校舍也都被开放为免费的接待站，由于人员众多，甚至不少的机关单位也纷纷腾出办公室和招待所作接待站。你们目睹了一场场狂热的批斗及各类近似宗教礼拜的事情，在北京这个也即全国红兵卫心中的圣地里发生。

当然，除了到北京朝拜串连外，还有不少的红卫兵还千里迢迢涌向毛主席的家乡韶山和红军其他的精神圣地，如井冈山、延安等地。这些地方可以免费吃饭，免费住宿，免费旅游，但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一切都只与那些“根正苗红”的红五类子女有缘。

你身份不够好，也没钱，去不了远方朝拜，但还好中小学生最喜欢的就是人山人海热闹处，对你们而言最有趣的莫过是“圣地大朝拜”。大批大批来京串联的红兵卫，扬着笑，哼着红曲，扛着棍棒镰铲和红星旗，四处揪黑五类进行批斗。

批斗分文斗和武斗，你不爱看文斗，逐渐喜欢上了看伤筋动骨甚至当场掏心剖肠的武斗。两个礼拜在打闹中眨眼而至，到了北京三十八校批斗大会那天你们打翻了聂卫平的棋盘，强行带上聂卫平一起，去北京市三十八中集合，一齐批斗黑五类。

黑云压境，山雨欲来。北京三十八中万头攒动，各校来的红卫兵染成乌泱一片。见此奇观，即便像聂卫平这般淡泊静心之人也难抑心潮澎湃，你们三人匆忙把自行车锁好就跟着进入学校。

你们拎着木棍铁管，四处寻找着那些等待被批斗的黑五类。据聂卫平后来回忆说：“操场上站的全是我们的人，但奇怪的是，我们却没看见一个所谓的地、富、反、坏分子。”

“难道是黑五类他们怕了？亏我这段时间还憋了一大把火气，想拿他们出气呢！哈哈，怂包!”刘卫平昂首挺胸的走在前头，这应该是他自父亲死后，第一次这么的得意骄傲：“

你踢了刘卫平一脚“你他娘的骂谁是怂包呢？”

“啊？”刘卫平挨了你一脚，有点不解，正欲开口询问你时，礼堂的大门忽然被打开，冲进来几百号挥舞着棍棒的人，见衣着打扮，应该是血统更为纯正的老红兵卫。

他们四处打砸，又吼又骂，你们人数虽然比他们多，但没有任何准备，更没有指挥，在他们有序的组织性攻击下，你们这般乌合之众顿作猢狲散，抱头逃窜。

你们三人的批斗之力级别都还很低，你们本来就只是打算过来蹭点团战经验，谁曾想发生这等变故。你们转身就朝先前锁车的地方跑，聂卫平是逍遥派出身，武斗不行，但一身的轻功了得，稍使逍遥微步就已翻墙，逃之夭夭。

你跟刘卫平没聂卫平这么灵活，很快就被一群有着七八段批斗之力的老红兵卫包围了。你们二人面面相觑，你一个三段批斗之力跟五段批斗之力的刘卫平怎么合力也肯定打不过这一群老红兵卫。你们不约而同地想到，这辈子可能就要栽在这儿了。

就在老红兵卫向你们一步步逼近时，不远处一道熟悉的声音呵道：“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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